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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摄影断想

——兼说郑忠民的《老街》

萧  沉

  

    久未谈摄影了。五月底写了篇《纪实之无用》,所谓“无用”,主要是从纪实摄影的“记录功能”来谈的。其实,我自己心底很清楚——即使是“记录”,动态纪实摄影与静态纪实摄影也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因为就影像语言的记录方式与表达方式来说,动态纪实摄影考虑的是某一动态时间段的整体状况,是一截儿相对完整的动态视觉故事与审美,且需要以立体动态的诸多复杂因素去认识与评判。而静态纪实摄影则需精准地捕捉到更具代表性的瞬间,是一个游离于客观真相和主观心相之间的影像切片,其认识与评判因素虽没有动态与声效等,但静态本身便已构成独立的影像审美标准。当然,我们也可换一个角度加以比喻(依然是就影像语言的记录方式与表达方式来说)——动态纪实摄影有些像机关抢扫射,考虑的是成群成片的对象;而静态纪实摄影则更像狙击手,考虑的是代表性对象,且只给你“一枪命中”的机会。

    今天,浙江摄影师郑忠民正好给我发来一组他的《老街》,要我谈看法,由此也使我有机会再来说说纪实照片的记录意义与价值。纪实照片的记录意义与价值,我以为并不在于是否能对客观对象呈现出百分之百的真实性,你想百分之百地呈现也不可能(即使配以真实客观的说明文字),否则,许多摄影家也就不会同意“照片也会说谎”这个观点了。但纪实照片因其对象是客观存在,并非是摄影师主观导演或杜撰出来的人物、事件、场景(包括不影响客观对象自在性与本质性的少许成份的摆拍,诸如拍摄某些人物的生活照等),故其呈现于照片表相上的真实性则又是勿庸置疑的,这也就是绝大多数人为什么会相信照片(或相对地相信)的主要原因。换言之,你拍了一张某人坐在店铺里的照片,观看者当然相信那就是一间店铺和一个人;但,那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何地的店铺与人?那个人是店主还是客人?拍摄时如果没有第三者在场或看到,拍摄者则是有机会说谎的。不过,这其实已超出了纪实摄影记录真相本身的科学成像范畴,进入道德范畴了。这不是本文要说的话题。

    我要说的是——(在照相机科学的成像范畴之内)我相信任何人所拍的任何一张纪实照片对客观对象所呈现出的真实性,即使是拍摄者的主观选择。因为真正的纪实摄影及其记录性,对拍摄者而言,只有选择权,没有创作权(如果非要使用“创作”这个词的话,我则以为——拍摄者对客观对象的选择,其实就是创作)。所以,纪实摄影(或纪实照片)在记录意义与价值上的优劣之比,是拍摄者在呈现出客观对象真实性的基础上所进行的“选择”之比!而“选择”所包含的比较因素也很多,宏观地说,既包括形而上,也包括形而下。具体化地理解,其实就是主题内容、人文含量、思想立场、美学观念、审美构图、拍摄技艺、成像质量等方面。形而上与形而下当然也是拆不开、打不散的一个整体,显然不可分别加以断章取义。

    郑忠民的《老街》组照,在忠实记录了老街人文民生的基础上,更多放进了他自己对这条老街的人生情感。换言之,从他撰写的自述中,我们能感到这条日益衰败的老街是与他自身的成长经历有关的,他甚至也表达出了对这条衰败老街的深沉情愫和无奈叹息。可是,古老或陈旧的所在,即使价值连城,也总是要去的,包括极尽奢华的“长乐宫”、“未央宫”、“大明宫”等等又能怎样?哪怕是今日我们还能看到甚至极力进行修缮与保护的北京“紫禁城”,早晚也会化为尘埃。只不过,我们是不想在我们活着时让它们消失。人类就是这样子----既想占有历史,也想占有今天,更想多多地占有明天。人类的欲望无论是精神上的还是物质上的、文化上的还是世俗上的,均无可非议。纪实照片的记录性,给我们提供了对历史的回忆与怀念、对消失或即将消失的人与物的形象保存。而现在我们要看的,前边已说过,就是对“主题内容、人文含量、思想立场、美学观念、审美构图、拍摄技艺、成像质量”等方面的优劣考查了。

    《老街》组照在主题内容、人文含量、思想立场乃至表现方式上虽谈不上有何出新,但纪实摄影的记录性就是这样子,因一方水土本身就与另一方水土不同,客观对象本身所具有的诸多差异,并不忌讳以同样切入点与同样方式去拍摄不同国家或不同地域的人文民生。我们看马克·吕布等人的纪实照片,这种情况是非常普遍的,并非缺陷。至于美学观念、审美构图以及拍摄技艺等方面,我倒是觉得郑忠民大概过于“老实”了,或许是出于要保障每一张照片具有足够多的信息量的考虑,或许是出于对纪实摄影应作为“非艺术”的摄影观,总之,许多片子中的人物与景物等,他皆采取四平八稳的“取中”构图,多少会显得缺少变化。当然,审美构图或形式上的所谓“变化”与“多样性”,其实也与主题内容有着密切关联,倘若一味求变、求丰富,弄不好则又极易导致“内容与形式”的脱节或不合套,反不如传统保守一些。

    最后我想说的是——《老街》所呈现出的民生,因有许多皆是平民所操持的各种“营生”,故使我忽然蒙生出一种“生活就是生意”的感觉。当然,我所说的这个“生意”是双重意味的。生活从这个角度上说,其实也是一种相互交换——人与人之间本领与技能的相互交换。是呢,会做油饼的拿油饼向不会做油饼的换回自己需要的东西,会理发的拿手艺向不会理发的换回自己需要的东西,会画画的拿画儿向不会画画的换回自己需要的东西,会照相的拿照片向不会照相的换回自己需要的东西,会做官的拿权力向百姓换回自己需要的东西......呵呵,就说到这儿吧。

2010715日凌晨于天津       

老  街

郑忠民

    《老街》专题拍摄于浙江松阳县城西屏镇的老街,包括人民大街南段、南直街、横街、桥亭街、官塘路以及其他小街巷。

    松阳是一个有1800多年历史的古县。县城的老街约建于清代,鼎盛于清晚期。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前一直是县城的中心地带,商铺林立,门庭若市。特别是集日,三五米宽的街道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接踵,叫卖声、还价声、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九十年代后,随着紫荆路、太平坊路、要津路、长松路等街道的先后扩建和新建,老城区已被高大的城市建筑包围,成为一座孤岛。新世纪以来,县城的闹市区逐渐转向通街大道上来,老街小巷日渐冷清,就是集日行人也不多,早就失去了往日的繁华景象。在城市文明的冲击下,老街的一些传统行业已经或者正在走向消亡,新的行业不断涌现、消逝、更替。靠近闹市的老街店铺比较多,而远离闹市的老街店面则很难租出去。有的店铺和古宅年久失修,倾斜残破,已成危房。有的居民擅自维修和改建,破坏了建筑原有的风貌。随着生活的改善,很多老街人搬进了城市新居,现租住在老街的多为老年人、乡下人和打工者。

    老街给我留下了美好的童年记忆。1984年,我念小学四年级时,从家乡小镇玉岩转学到县城,对一切都感到新奇。第二天,父母就带我到老街理发,说到新学校读书,先要把自己整理得清清爽爽的。从此,我一直在这个理发店里理发,几十年从未间断。就是在外读大学,放寒暑假也要回来理发。小时候,父母还时常带我到南直街的老电影院看电影。每逢散场和进场,观众挤在狭窄的街道上,寸步难行。我们手拉着手,生怕走丢了。

    长大后,我还是喜欢到老街走走、聊聊。可惜的是,由于记录意识的缺乏,喜欢摄影的七八年来,一直未对身边的老街予以重点专注。直到2007年,才逐步开始《老街》专题的拍摄。2010年以来加快了进度,目前已采访拍摄了近百位工作、生活在老街上的人们,并积累了三万余字的文字资料。

    《老街》专题以老街人物的采访拍摄为主,兼顾老街的风貌格局、建筑风格、居室摆设等。老街的人们是老街的主人,是老街文化的创造者和继承者。老街的变化不仅主要体现在人的变化上,而且也是人所引起的,并与城市化进程息息相关。关注和记录老街人及其发展变化,才能真正表现老街的发展变迁。同时,人是环境中的人,环境是人的环境。我喜欢将老街人物放在典型的环境中,让人物和环境融为一体,互相映衬,通过细节的刻画来表现人物的生存状态和精神风貌。

    古风犹存,繁华不再。在日新月异的城市化进程中,老街要么被城市文明所淹没、吞噬,要么沦为城市的附庸,成为人为改造的旅游景观。将来,老街会成为人们脑海中淡淡的回忆,后人也只能从图片中感受到老街昔日的神韵和风采。

   

    【图片说明

    图012007912日,南直街49号。69岁的杨继连、63岁的陈香珺夫妇正在做当地的风味小吃油烙饼。这种饼多以豆沙、芝麻或火腿作馅,甜咸皆宜。早年松阳就有,但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做了。

   

    02200838日,人民大街南段入口。卖箬帽、菜苗的两位小贩趁等生意的间隙聊天。该地段地处闹市与老街之间,现代与传统融合,后面服装店的广告牌特别显眼。

   

    03200851日,人民大街109号。胡琨(1953-2010)师傅正在制作杆秤。杆秤手艺是祖传下来的,其曾祖父、外祖父、父亲及几个兄弟都从事过杆秤行业。1966年,外祖父去世,年仅13岁的胡琨退学,当起杆秤店的少年掌柜,一干就是40余年。

   

    042008525日,人民大街145号。这些结婚用的新棉被是叶基林师傅的手艺。嫁女要弹新棉被是当地的传统习俗,而今品种繁多的蚕丝被、羽绒被、腈纶被、九孔纤维被等对传统弹棉业冲击很大。

   

    052008629日,南直街111号。阙功火师傅是个街道清洁工人,利用轮班休息的间隙做一些篾制品拿来卖,但生意不好,卖不掉,最后都送人了。

   

    062008726日,人民大街107号。朋友们在白铁店里打牌,阙维文师傅独自在店门口看报。1947年出生的阙师傅从事白铁行业40余年,直到2009年才“退休”。儿子阙万新、阙万伟均继承父业,从事白铁行业。

   

    072009725日,人民大街84号。时尚理发店中,空闲的理发师在看电视,老板楼洪军独自清理账目。该店的员工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

   

    0820091028日,人民大街172号。张知源师傅在石材上写篆字。1955年出生的张知源师傅自学篆刻,而其传统手工刻章手艺则是从父亲张师超那里学来的。从1952年其父亲与数名刻章手艺人合作开办刻章店算起,这是松阳老街最老的刻章店了。

   

    092009117日,桥亭街31号。叶关春师傅在制作用于削蔬菜、水果皮的刨子。这种刨子是用一根铁丝手工捶打而成。叶师傅同时经营点痣和配钥匙。

   

    1020091212日,横街。叶土富师傅走在老街上。1930年出生的叶师傅患关节炎、骨刺六年,腿脚不便。目前以摆杂货摊为生。

   

    1120091212日,人民大街144号。算命先生黄金富的店面摆设最为简单,一牌一桌几张凳子就足够了。

   

    1220091226日,南直街。90岁的吴美凤老人替人临时照看土特产摊位。

   

    1320091226日,桥亭街7号。打铁师傅楼有家的住宅内景。

   

    14201012日,上墙弄7号。吴林法师傅在家中给熟人理发。吴师傅现年80岁,从事理发行业70年,可以说是松阳县城年纪最大、从事理发行业时间最长的理发师了。

   

    15201013日,人民大街172号。画像师徐秀和正在对画像作最后修饰。这个画像店开了20年。

   

    16201013日,人民大街169号。旭红中医针灸诊所里,徐旭红医生正在给患者治疗。

   

    172010110日,人民大街120号。61岁的何允华师傅正在核对“流芳碑”上的捐资情况。这是县城某村寺庙开光要树立的捐资“流芳碑”。何师傅的丧葬用品店开了30年。

   

    图182010124日,县城老街。站在大街的高楼上俯瞰,老城区已被高楼大厦所包围。

   

    192010124日,人民大街72号。金木鑫在给顾客配钥匙。这家锁具店由其外公开设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现由金木鑫与其父亲金大土共同经营。

   

    202010130日,南直街。老街常可见流动的蔬菜小贩,方便老街居民随时购买。

   

    212010130日,人民大街145号。做起棕板床,黄维炳、吴金美夫妇配合默契。1962年出生的黄师傅13岁学习棕板技术,16岁开始以此谋生,一干就是35年。黄师傅感叹棕板行业后继无人,现在县城老街只剩他这一家了。

   

    222010213日,济川路12号。潘胜女在打水。古宅天井有一口井,方便租住在这里的十几户人家用水。

   

    232010314日,自立会弄2号。哑人俞载刚在家里制作花圈架,一条宠物狗忠实地陪伴着他。

   

    242010314日,桥亭街7号。79岁的楼有家师傅站在家门口,向外张望正在剥菜心的老伴、76岁的胡春翠。

   

    252010417日,官塘路22号。1980年出生的叶海波三年前开办经典画廊,经营油画、画像、十字绣等。

   

    262010425日,人民大街77号。1955年出生的徐月红在自己的杂货店门口。

   

    272010425日,人民大街100号。何伟娥与她的两个女儿在自己的小超市里。

   

    282010425日,人民大街107号。1955年出生的蔡晓华师傅在修理手表。蔡氏家族祖传从事钟表或牙科行业。

   

    29201052日,横街13号。稍加摆弄,一把雨伞就修好了,董小玲师傅很是得意。1939年出生的董师傅七十年代跟随父亲在集体的服务商店修伞,八十年代开始在家里修伞,从事修伞行业30余年。

   

    30201059日,横街3号。集日,百年老店王如时打金店门庭若市,徐葱弟师傅忙于接待顾客。徐葱弟的丈夫王基林及其祖辈四五代都从事打金行业。丈夫十年前去世后,徐葱弟继续经营该店。

   

    312010516日,人民大街100号。喜好拉二胡的草药铺老板王显运。装草药的纸箱外写着药名,墙上贴的草药目录则是为了方便查找塑料袋里的草药。

   

    322010530日,人民大街108号。72岁的金永昌师傅在制作库香。库香,又名库银,祭祀用品,将纸做的“金银财宝”等物放入“箱笼”里,祭祀时焚烧“赠送”给已逝的亲人。

   

    332010530日,横街11号。65岁的王根水师傅在缝制老年人穿的传统横襟衣服。左脚残疾的王师傅一生坎坷,小学毕业后先后干过卖邮票、做衣服、理发、卖布等行业。八十年代开布店,直到现在。

   

    342010530日,横街3号。徐葱弟师傅正在打制黄金手镯。县城不少打金店已从金银首饰加工转向成品销售。在市场经济和城市文明的冲击下,这些延续千百年的老手艺,还能坚持多久?

   

    352010530日,塔头街弄4号。租住在老街的刘李旺(67岁)、周翠连(77岁)夫妇正在收晒干的萝卜片,当地人俗称“白片儿”。他们来自三都乡的山村。

   

    36201065日,横街49号。55岁的叶有金师傅在给人算命。叶师傅主营中医、算命、点痣,都是跟随祖父叶太源学的。

   

    372010615日,人民大街99号。阙万伟师傅在给旧热水壶换底。他的白铁手艺是跟随父亲阙维文学的,2001年开店单干。

   

    382010615日,大井路60号。宋群林师傅在剁草药。俗话说,深山出好药。松阳多山,街头巷尾草药铺不少。

   

    39201073日,南直街47号。吴忠亮师傅在打制“松香刀”。松阳做松香生意的人比较多,“松香刀”很是畅销。

   

    40201074日,南直街97号。早晨,丁长寿、丁盛父子在自家的店门口炸油条。他们的饮食店是1987年开的,主要供应早餐,兼营香烟零售。

   

    41201074日,南直街65号。中堂前,一条狗静静地坐着。从中堂贴的日历可以看出,主人信耶稣教。许多老街居民都养了狗,既可看家,又能作伴。

   

    422010710日,南直街55号。中堂上摆放的老照片,记录了租住在这座古宅里的廖关土(84岁)、叶益美(83岁)一家的美好时光。

   

    432010711日,人民大街102号。91岁的陈品林独自在家休息。其老伴已于数年前去世,陈品林目前独居,雇一保姆照顾。

   

    442010711日,人民大街102号。照顾陈品林老人的保姆将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洁洁。

   

    452010711日,人民大街111号。79岁的朱香香在家里休息。1986年其丈夫叶金福因车祸去世。朱香香曾卧床一年多,现仍血脉不畅,脚部浮肿,走路要拄拐杖。目前独居,雇保姆照顾,三子二女常来看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