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影像调查”逐步在摄影界成为一个热门词汇。一方面，对应于中国社会的飞速发展和变化，越来越多的摄影人认识到影像的功能与价值，利用摄影这一媒介和工具，对一个地域、一个族群的社会生活和文化活动进行影像采集和调查研究。另一方面，一些地方的政府部门也意识到影像的强大功用，组织当地摄影师或者邀请外地摄影家对本地的社会文化进行长时间的深度挖掘和摄影表现，以期建立起相对完备的影像地方志或民族志。在这样的过程中，涌现出了一些影像调查的成功范式和样本。

    摄影术诞生以后，摄影独具的“在场性”和“复制性”的影像特质正好迎合了人类学参与观察的实践要求，很快被运用于人类学家的田野工作之中，成为文字记录之外的重要调查工具。此后，摄影越来越显示出其强大的力量，影像与人类学的联姻最终催生了视觉人类学。

    摄影人从事影像调查，要遵循调查研究的基本理念、原则和方法。在调查中往往要借鉴其他学科的研究成果和工作方式，特别是要利用田野调查的工作方法。

    田野调查就是在确定的时间和空间范围内，调查者参与当地人的生活，体验、观察和记录人们的日常生活与文化活动，收集第一手的资料，并对这些资料进行分析研究的调查方式。历经数百年的发展，田野调查已形成完备的理论和方法体系，成为人类学的基本方法论，并被广泛应用于生物学、生态学、地质学、地理学、考古学、民俗学、社会学等自然和社会科学领域，如今又成为摄影乃至艺术创作的一个重要方法和表现形式。

    需要注意的是，摄影人利用田野调查方式开展的影像调查和研究者利用影像媒介进行的田野调查虽有共通之处，但在调查目的、表现方式、影像功用、传播途径等方面都有很大的不同。摄影人从事影像调查虽然会借鉴田野调查的方法，但其调查的目的不是为了进行学术研究和理论构建，而是在留存影像档案的同时，表达自己的思想和情感。前者更注重影像的审美性和主观感受的传递，后者更注重影像所蕴含的信息量及对客观实情的反映。

    因此，在影像调查中如何把握与田野调查方式的结合度，田野调查在摄影项目中如何运作并发挥作用，调查式摄影项目如何获得进一步的丰富与发展，都是值得探讨的重要课题。我的多个摄影项目是基于调查的方式和语境来实施的，对此进行了一些探索和实践。试举两例。

    2007年以来，我对浙江松阳县城百余户传统手艺、行业和小吃的经营户进行采访拍摄，并延伸到周边县市区的传统行业，积累了大量的文字和图片资料。2015年以来，我选出部分有代表性的松阳老街传统行业，对相关图文资料进行整理、补充和完善，历时三年，完成图文书《老街上的能工巧匠》的编写出版工作。在这个断断续续持续10年的调查项目中，对被摄人物的采访、记录、整理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同时注意收集相关的历史资料和文献影像。实施该项目的目的是，通过对传统行业的发展历程、市场现状、面临的困境等进行全方面的解读和分析，为传统行业的扶持、保护、传承、弘扬提供丰富的文献资料。为此，在影像的采集方面，并未注重各传统行业的产品和工艺，而是将镜头对准传统手艺人，主要以环境肖像的方式展示其经营现状和生存状况。在编写图文书时，我采用第一人称的撰写方式，以乡土散文的笔触，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注入其中，表面上不符合此类调查类文献的语言风格，但作者面对传统手艺没落消逝的困境而流露出的困惑无奈之情溢于纸上，使读者有很强的代入感，易产生记忆和情感的共鸣。

专题《老街上的能工巧匠》之一

    2016年初至今，我进行了“乡村空间”影像调查项目。该项目从空间景观的角度切入中国乡村的演进与变迁，聚焦于乡村的公共空间，以浙西南地区为主要范围，对乡村中新出现的典型建筑和公共设施进行影像采集。采集的建筑设施涉及乡村交通、环境、卫生、体育、旅游、文化、市场等诸多方面的建设。这些建筑设施的不断出现和持续演变使得乡村的公共空间呈现出现代化、城镇化、园林化、景点化、同质化、奇观化等诸多特征，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新农村建设的价值取向与文化形态，以及在全球城市化进程背景下，中国乡村受消费意识形态和权力双重影响而产生的诸多变化。

    与前一个项目重视对被摄对象的采访调查不同，在“乡村空间”这个项目中，我将关注点回到影像本身，注重组织结构画面里的各个要素，形成新的关系和语境，增强影像的开放性、隐喻性和象征性，展现传统与现代冲突碰撞、混杂交融、若即若离的复杂关系，通过影像将我的思考带入社会讨论层面。我只要大致了解一下被摄建筑的基本情况（是什么、干什么用的）就行了，至于这些建筑的建设原由、设计理念、材料工艺、功能效用等具体的细节，对这个项目来说并不重要，我不必通过询问采访、查阅资料等方式进行详细的调查了解。在即将出版的同名画册中，我并没有给照片加上图注，而且将作者自述、专家评论、相关访谈和图片索引均放置在照片集合之后，让观众翻开书页，首先从影像本身去体味、感悟、阐释，再与书后相关的文本进行对照、分析、解读。这是以田野调查为基础的艺术创作。或者说，我把影像调查当作艺术项目来做了。

专题《乡村空间》之一

    在基于影像调查的当代摄影和当代艺术的创作中，艺术家往往将调查资料、文献档案、历史影像等进行组合、排列、拼贴、剪裁，营造真实与虚幻、现实与假象纵横交错的情境，来表达对自然、社会、艺术、人生的反观和质疑。这时，影像调查是艺术家的一个创作策略，调查成果既是创作的素材，又是主题的载体，还是艺术家与观众相互连接的思想和情感桥梁。

（2018/08/28写，发表于2018/10/10《人民摄影》报第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