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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头摄影的魅力

郑忠民

    

    街头摄影又称街拍,顾名思义,就是在街上拍照。那街头摄影的“街”是指什么呢?如果是城市的街道,那么这里的“城市”仅指大城市,还是包含小城镇?城市的“街”向外延伸,经过城乡结合部,通往乡下,成为连接城市与乡村的“路”,这样的道路交通网是否都属于街头摄影的“街”?“在路上”之类的摄影往往被归为公路摄影,“在村里”拍照会被归为民俗摄影。如此说来,街头摄影就是指在城市的街道上拍照。它是在某个地方作短暂或者长久的停留时所做的摄影,而不是在行走的途中所做的摄影——虽然在街上拍摄也是一种行走。

艾利克斯·韦伯 摄

    当然,对街头摄影的理解不必太狭隘,街头摄影的范畴可以延伸至任何公共场所,包括公园、广场、市场、商场、公交、地铁、机场、火车站、博物馆、美术馆等。乡村的城镇化倾向会不会让街头摄影的内涵和外延进一步扩展也很难说。

    严格地说来,街头摄影不是一个学术上的摄影门类,故摄影史的撰写者往往不会提到街头摄影,而是把街头摄影的内容予以拆分,归为其他摄影类别。策展人科林·威斯特贝克(Colin Westerbeck)与摄影师乔尔·迈耶罗维茨(Joel Meyerowitz)曾合著出版《旁观者:街头摄影史》(Bystander: A History of Street Photography)。

    以拍摄的对象或者地域作为摄影门类的划分标准,本来就不是很科学的。比如一个摄影师,他拍城市街道时是街头摄影师;走出城市沿路拍摄,变成公路摄影师;到了乡村,又变成民俗摄影师,这不是很奇怪吗?

    那为什么还会出现并流传“街头摄影”这个词呢?“存在即合理”,从摄影术诞生以来,街头一直是重要的拍摄对象,摄影史上不少大家因街头摄影成名,如今从事街头摄影者更多,为了言说和评论的方便,自然要有一个词来描述这一摄影类型或者现象。“街头摄影”的词是跟“街头摄影”的发展相一致的,真正流行起来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以后。

    有人认为街头摄影是纪实摄影的一个分支;也有人认为街头摄影应隶属于艺术摄影。其实,它们之间存在互涉的关系——街头摄影本身蕴含着无限的可能性,有的街头摄影甚至很有观念性,能与观念摄影搭上边呢。街头摄影与新闻摄影的目的、功用、拍摄方式、传播渠道等都不同,但在街上确实能拍到突发的新闻照片。

格斯塔沃·戈麦斯 摄

康斯坦丁·马诺斯 摄

    街头摄影包罗万象,街上的任何事物皆可入境。街头的画面中不一定要有人,但拍下的景物处处显示出人的痕迹,从这些痕迹中可以看出一地的社会发展状况、人民生活水平、本土文化特色等。随着时间的流转、空间的变迁,街上的一切都在变化之中,过往的影像就成了人们记忆的对应物,影像因此散发出更加迷人的光彩。

    街头摄影拍的是公共场所,通常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街头摄影似乎不容许摆布——真实性是街头摄影的核心精神。街头摄影的方法主要有抓拍(被摄人物可能知道自己被拍摄)、偷拍(在被摄人物不知情的情况下拍摄)、盲拍、征得被摄人物的同意后拍摄。要是摄影师摆布了街上的行人,应该被归为肖像摄影还是街头摄影,是有争议的。以街道为背景进行人像、广告、婚纱等时尚摄影或者其他委托拍摄,其拍摄行为本身会成为街头的时尚现象之一。

罗伯特·杜瓦诺 摄

    街头摄影俗称“扫街”。一个“扫”字道出了街头摄影的真谛:摄影师以敏锐的目光“扫视”街上出现的形形色色的人、景、物,以快速的反应、敏捷的身手“扫射”千变万化的街头景致,“扫描”下一个个精彩的瞬间。街头摄影的魅力正在于其不确定性、多变性、即时性和瞬间性。街头的灵动突变总是能超越预先的计划和想象。同一条街道天天去,都能拍到不一样的照片。要放空自己,迷失街头,在一个个邂逅、一次次偶遇中采撷下触动自己内心的那些影像片段。

菲利普·洛卡-迪考西亚 摄

    街头摄影提倡抓拍,并不是不需要个人独特的语言、样式和风格。街头摄影可以是愉悦温情、风趣幽默的,可以是阴暗抑郁、荒诞怪异的,也可以是扭曲抽象、模糊迷茫的。抓拍不等于纪实,街头摄影完全可以是艺术的,可以是观念的,甚至是超现实的。同一条街道在不同人的眼中,其实是不一样的。每个人都可以在街上找到属于自己的那块“领地”,这就是街头摄影的魅力。

    街头摄影不容摆布,却并不排斥干预——实际上拍摄本身就是一种干预。最常用的干预是运用闪光灯。在这方面,比较有名的国内摄影师是冯立,国外摄影师有维吉(Weegee)、布鲁斯·吉尔登(Bruce Gilden)、马丁·帕尔(Martin Parr)等。闪光有其独特的技术语言和审美特性,是对现实的强势介入,并带有一种揭露、批判的意味,街头成为摄影师观察社会、表达观点的平台。

马丁·帕尔 摄《最后的度假胜地》

    街头摄影是一种创作方式,也是一种学习方法。十多年前,当我开始艰难地从沙龙摄影转向纪实摄影时,曾经怯生生地走上街头,持续了一段时间的街拍。为了丢掉以往作品中的光影、色彩、线条等,我甚至尝试了盲拍。街拍让我找到了摄影的本体语言特色,让我认识到生活中可拍题材的丰富性,为此后从事本土题材的专题摄影打下了基础。我很快关注到老街的变化,并为此进行了长达十年的采访拍摄,最终形成《老街生活》《老街百工》等专题。这些专题已不是一般的街头摄影,而是运用影像进行的田野调查。我的摄影方式是项目化的运作,离街头摄影越来越远了,但我不会忘记街拍的那段美好时光。有一生都在街拍的摄影师,也有像我一样短暂街拍的人——只要您认为选择对了就行。

郑忠民 摄《进城》(2008)

    盲拍是一种随机而行、随兴而至的拍摄方式,符合街头摄影的精神,并且打破了街头摄影的常规。街头摄影仰赖的是掌控下的运气,而盲拍的掌控度很小,更多的是靠运气,这就使得盲拍的成功率不高。莫毅在上个世纪80年代尝试的几种盲拍方式(把相机固定在后脑勺拍摄,或者捆绑在棍子上接近地面拍摄)获得了视角独特的系列作品。这些作品已超越了一般意义的街头摄影,是对现代主义摄影方式的一种探索和实验。

    街头摄影对器材的使用是包容的,关键是器材背后的头脑。就像当年135相机的发明推动了街头摄影的大发展一样,现在手机和移动互联网的结合也会带来街头摄影更多的可能性。百年前尤金·阿杰(Eugène Atget)用18×24英寸的大画幅相机拍摄的巴黎街头影像,相信不会被排除在街头摄影之外,虽然还可以给他的照片贴上景观摄影、纪实摄影等标签。

尤金·阿杰 摄

    国内从事街头摄影的人众多,但在国内外享有盛誉的街头摄影师极少。玛格南摄影师(可以列出一长串的名单)以及日本的森山大道、荒木经惟等人成为国内街拍人争相模仿的对象。大量的平庸雷同之作淹没在图像的海洋中,街头摄影的潜力远没有发挥出来。

冯立 摄《白夜》

森山大道 摄《北海道》

    不少艺术家利用街头的空间或者街头的主题进行艺术创作,表达自己的观念和思想。美国摄影家克拉瑞萨•博内特(Clarissa Bonet)的《城市空间》(City Space)通过选择城市空间环境,雇佣模特在街上编导、摆拍而成,表达作者对于城市生活的感受和思考。鲜明的光线、深沉的阴影与人物恰到好处的点缀,使城市成为一个舞台,人们的焦虑、渴望以及自然的缺失构成了具有隐喻性的线索。匈牙利摄影家亚当•麦格雅(Adam Magyar)的《广场》(Squares)先拍摄香港、东京等大都市的街头素材,再进行后期合成,营造一系列不存在的城市场所,形成一种虚假的航拍照片,隐喻了城市眩晕症。德国摄影家迈克尔•沃尔夫(Michael Wolf)是较早利用谷歌街景进行创作的艺术家。他用相机对准电脑屏幕,寻找、翻拍谷歌街景中的有趣瞬间,创作了《一系列不幸的事件》(A Series Of Unfortunate Events),不但改写了摄影的语言,还借此探讨了有关监控与隐私权的社会议题。李冰的《世界》中的街景来源于游戏中的虚拟现实,并采用古老的铂金中间底片印相,探究了真实与虚拟、传统与现代等的关系问题。

克拉瑞萨•博内特《城市空间》

亚当•麦格雅《广场》

迈克尔•沃尔夫《一系列不幸的事件》

李冰《世界》(巴黎圣母院)

    那他们的作品还是“街头摄影”吗?我们对于摄影以及当代影像艺术的学习和实践,是不是可以不受各种摄影类别的限制呢?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2018/11/01写,原题《街头的魅力》,发表于2018/11/21《人民摄影》报第15版、2019/01《丽水摄影》杂志,

2019/06/12改,发表于2019/08/06《中国摄影报》第3版,发表时改题名为《街头摄影的魅力及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