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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的可能

郑忠民

    

    讲到风景摄影,就不得不对几个相关的概念进行解析:风光、风景和景观。

迈克尔·沃尔夫《建筑密度》

风光

    在中国的语境下,风光往往就是指美丽的自然景色和乡村景致,故风光摄影基本上就是从审美的角度来审视自然,这与西方摄影史上风景为地理、地质、矿藏、水文、气象等科学研究提供视觉文献的功能有所不同。这种带有避世归隐、诗意栖居、天人合一意蕴的风景是与中国的文化传统、美学教育和文人情怀有关的,在风光摄影的发展过程中,还受到以“风花雪月”为特征的画意摄影、以“红光亮”为特征的意识形态、以“美就是一切”为特征的大众文化的影响和侵蚀。这就导致中国的风光摄影走入“蓬勃”却是“独木桥”式的发展道路,看似熙熙攘攘、热闹繁华,实则沦为千人一面的“糖水片”,这与多元、多变、跨界甚至无界的“后摄影时代”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多年来受到一系列的质疑、批判和清算,经历一次次的沸沸扬扬、吵吵闹闹之后,至今没有太大的改观。

李铭珅《勘·界》

风景

    “风景”在中国往往等同于“风光”,其涵义又似乎比“风光”广一些,既包括自然的风景,也包括人文的风景。就像中国的山水画,人物一般都很小,作为山水的点缀,中国的风景摄影也不太注重对于人的表现。而西方的“风景”(Landscape)的内涵和外延则广得多,是指由行政边界划定的地理区域,包含了自然风景、工业风景、都市风景、社会风景以及人为改变的风景,而且不单指无人的风景,人物及其活动也是风景中的重要元素。

傅为新《中国电视》

    1966年,以伊斯曼·柯达公司(Eastman Kodak Co.)创始人乔治·伊斯曼(George Eastman)命名的美国乔治·伊斯曼博物馆(George Eastman Museum)举办了一个名为“当代摄影家:向着社会的风景”(Contemporary Photographers: Toward A Social Landscape)的摄影联展,策展人内森·莱昂斯(Nathan Lyons)选择了5位摄影家的作品参展,他们分别是:布鲁斯·戴维森(Bruce Davidson)、李·弗里德兰德(Lee Friedlander)、盖瑞·维诺格兰德(Garry Winogrand)、丹尼·莱昂(Danny Lyon)、杜安·迈克尔斯(Duane Michals)。在“风景”一词前加上“社会的”,就扩大了传统意义上“风景”的内涵,不仅指自然的、人造的环境,特别是都市环境,还包括人与这些环境之间的关系。其中弗里德兰德和维诺格兰德的参展作品都以街头摄影的形式出现,是对都市的个性化观看,影像充满多义性和复杂性。

盖瑞·维诺格兰德《世界博览会》(1964)

    1975年,乔治·伊斯曼博物馆再次推出一个重量级的展览“新地形学:人为改变的风景的照片”(New Topographic: Photographs Of A Man-altered Landscape),策展人威廉·杰金斯(William Jenkins)推出了10位摄影家的作品,他们分别是:罗伯特·亚当斯(Robert Adams)、刘易斯·巴尔茨(Lewis Baltz)、贝歇夫妇(Bernd and Hilla Becher)、乔·迪尔(Joe Deal)、弗兰克·高尔克(Frank Gohlke)、尼古拉斯·尼克松(Nicholas Nixon)、约翰·肖特(John Schott)、斯蒂芬·肖尔(Stephen Shore)、小亨利·维塞尔(Henry Wessel, Jr.)。地形学也叫地貌学,是研究地球表面形态特征及其发生、发展、结构和分布规律的学科。将这样一个学科名词用于摄影展览的名称,并冠以“新”字,就是对传统的“旧”的风景摄影的一种反叛和突破。那“旧地形学”是什么呢?就是没有人迹的、未被人为改变的风景,就是安塞尔·亚当斯(Ansel Adams)等人拍摄的那一类风景。新地形学摄影家以冷静理性的摄影语言客观呈现人为改变的自然风景和人类建造的社会风景,借此反思人与自然、社会环境的关系。“此处无声胜有声”,这样的影像,表面上沉着冷静、中立客观,实际上隐含着反思性和批评性,是一种“批判的风景”。

罗伯特·亚当斯《新西部》

    随着风景概念的不断扩展,风景摄影的题材边界也不断得到突破,相应的表现形式和影像范式也得到了很大的发展。从对自在的自然和乡村风景的唯美再现和画意表达,到对人化的工业和都市风景的冷静审视乃至歌颂赞美,到对社会的风景的个性化观看和快照式扫描,到对人为改变的风景的精确描摹和反思批判,再到后来运用大画幅相机加彩色胶片对风景的凝视端详和当代性呈现。由此看来,风景摄影在内涵、外延以及表现、呈现等方面不再囿于狭窄的范畴,而是包罗万象、精彩纷呈的,远比风光还要“风光”。

景观

    关于景观(Spectacle),大家马上就会想到法国思想家居伊·恩斯特·德波(Guy Ernest Dobord)1967年的著作《景观社会》(La Société du Spectacle),以及1988年推出的姊妹篇《关于景观社会的评论》(Commentaires sur la Société du Spectacle)。这两本著作阐释的景观社会理论,是德波对世界社会批判理论最重要的贡献。

王维清《餐桌》

    景观的概念并不是德波首创的,它的出现远早于《景观社会》的问世。景观,原意为各种可视的客观场面和景象,引申为主体有意识的表演和作秀。景观并不是普通的场景,而含有壮观、奇观之意。德波借其概括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新特质,即社会存在异化为被展现的图景,这种图景以各种影像为其外在表现形式,构建成一个区别于现实世界的幻象。人们被这种幻象所迷惑而无法自拔,丧失了对真实生活的渴望和追求。资本家依靠控制这种幻象的生产和变换来操控整个社会生活。

张晓武《乡村娱乐》

    总体来看,景观具有以下几个特征:首先,景观是作为幕后操控者的资本家制造的,借以控制作为观众的芸芸众生,实质上是资本主义新的生存方式和统治手段。其次,景观并不是一种外在的强制手段,它既不是暴力性的政治统治,也不是商业中的强买强卖,而是一种去政治化的、表面上不干预的无形控制。第三,景观就像催眠术,让普通大众在表象化的社会中失去反抗、否定、批判乃至创造的能力,沦为景观的奴隶。这才是景观的根本目的和本质所在。

    在德波推出景观社会理论的年代,大众媒介远没有现在的全球媒介网和移动互联网这么发达,景观对社会生活的影响和控制也远没有现在这么深刻和广泛。在当今的资本主义社会,景观无处不在,无所不包。影像编织成一个被隔离的虚假世界,遮蔽了真实的社会存在,人们生活其中,依靠幻象活着,难以触及甚至不愿去追寻真相。景观成为当今社会的主要生产和主导性的生活模式。德波认为,艺术革命是摆脱景观支配的途径,这成为他所领导的当代西方激进文化思潮和组织“情境主义国际”的实验性革命实践活动的实质内容和主要武器。

黎明《游山玩水》

    我们已经意识到景观的存在及其对社会生活的影响和操纵,那么,我们该如何用摄影的手段去揭露景观的欺骗性呢?如果直接拍摄景观所展现出来的各种图景,只能获得有关景观的表象,而不能深入景观的内核与实质。“‘景观’是以可见的表象遮蔽了存在本身,使之不可见,那么对‘景观’的批判就应该是让不可见成为可见,而不是继续去复制可见的表象——‘景观’。那么如何才有可能让不可见者呈现?既然‘景观’是被编码的表象(再现),那么符号学意义上对‘符码’的指涉、挪用与拆解等,就成为了必要的途径。质言之,表象的现实并非现实,隐匿于表象之后的是‘符码’的现实。在这种语境中,传统‘反映论’式的思维方式,在‘现实’面前已然彻底失效。”(摘自藏策《风景与景观》)所以,景观可以作为当代影像艺术的主题,却不应该简单地成为所谓的“景观摄影”的题材或者说拍摄对象。事实上,西方摄影理论界并没有“Spectacle Photography”(景观摄影)这个词,国内热门的“景观摄影”是地地道道的中国词汇,其实属于上文所说的风景摄影范畴,即对于社会的风景和人为改变的风景的关注和呈现,而不是“景观社会”意义上的摄影类型。

风景摄影

    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社会的高速发展引发了空间景观和社会生活日新月异的变化,这种急剧的变化吸引了一部分西方摄影家来中国拍摄迥异于西方的风景及其流变。受西方摄影潮流的影响,自上个世纪90年代开始,一部分中国摄影家逐步从对事件的关注转向对空间景观的关注,这就是中国当代摄影的空间转向,“景观摄影”就是在这样的语境下产生的。空间转向以深入的细节描述赋予现实问题以深度,提供反思现实的空间维度。这种转向是从快照到凝视,从叙事到非叙事,从情节捕捉到细部呈现,从强调瞬间性到摄取空间的时间切片,从关注人的生存状态到关注人的生存空间的转变。这时空间成为主体,空间在讲述。通过空间景观的变化表现社会的发展问题,表面上安静沉默,实际上更有力量。

郑知渊《大城》

    中国的风景摄影一方面吸收借鉴了西方风景摄影的创作理念和方式,特别是“无表情外观”的样式,表达对社会经济发展和城市化进程中空间景观变迁的审视与批判;另一方面受中国传统文化和审美观念的影响,融入了古典美学的诗情画意和文人山水的情怀意趣,立象以尽意,在反思与批判中蕴含柔美、忧郁、温情之意境。

    中国发展过程中可供视觉表述和反思的社会议题很多,但中国的风景摄影对相关议题的介入还流于表面,不管是在主题、题材方面,还是在表现、呈现方面,都高度重合,撞车和雷同的多,有个性的创新性表达极少,这与社会生活的丰富性和社会风景的繁杂性极不相符。虽然风景摄影成为又一个摄影热潮,但其同质化以及由此带来的固化僵化现象日渐凸显,存在成为新的“糖水片”的危险。

李浩《重复的机制》

    风景摄影还有多少可能?如何与传统文化、时代元素、现当代理念相结合,实现多元跨界融合?如何对以信息化为代表的新技术革命所带来的虚拟生活和文化风景作出回应?这些问题需要所有有志于风景摄影创作、评论、研究的人来共同解答,期待风景摄影能够成为中国当代摄影的一道靓丽的风景。

(2019/6/14写,发表于2019/7/3《人民摄影》报第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