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民艺轩>艺海文心>散文乎?杂文乎? 老街上正在远去的“百工” 郑忠民 |
【按语】 郑忠民编著的《老街上的能工巧匠》是关于浙江松阳县城老城区的传统手艺人的图文书,2017年12月由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该书从松阳老街的传统手艺、小吃和行业中选择了有代表性的30种40家,以图文结合的形式进行详尽的介绍,为松阳的老手艺保留下了珍贵的影像档案。更为可贵的是,该书还对各传统手艺的发展历程、市场行情、行业现状、面临的困境等进行了深入的分析,为党委、政府制定出台关于传统手艺的保护、传承与发展的政策提供了丰富而又详实的调研资料。该书的面世能进一步提升广大群众对传统手工艺的认识与重视,助力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和古城建设。 作者小时候就生活在老街,此后一直工作生活于松阳县城,自2007年开始采访拍摄老街上的居民和手艺人,亲历了老街几十年来的巨变,也见证了老街手艺人的兴衰。此文是该书的开篇,分为“童年记忆”“老城巨变”“影像留真”“百工兴衰”“展望希冀”五个部分,娓娓道来,情真意切。
图一:2001年12月,西屏南直街。
浙江松阳建县于东汉建安四年(199),距今已有1800余年的历史。县治原在古市,因屡遭水患,唐贞元年间(785—805)迁至紫荆村,即现在的西屏。1200余年间,西屏不断地发展变迁,留下了宅第、店肆、祠堂、社亭、牌坊、庙宇、塔院、堰渠、石桥等大量的文物遗存,成就了西屏这座具有深厚文化底蕴的中国历史文化名镇。
童年记忆
图二:2008年1月,西屏大井路。汤朝凯、蔡彩连夫妇做爆米花已有36年。对于20世纪70年代以前出生的人来说,爆米花是他们难忘的童年记忆之一,可如今已难得一见手工做爆米花了,取而代之的是机器生产的爆米花。
图三:2008年1月,西屏南直街。占益强和母亲在腊月做炒米糖,生意很好。炒米糖是过年时人们家中常备的小吃之一。
图四:2008年1月,西屏官塘路。老街的补鞋摊也是人们聊天的好地方。赵云翠老人从事补鞋行业数十年。
西屏现存的老城区以明清建筑为主。20世纪80年代以前,老城区一直是县城的中心地带。从北到南的主街道自朝天门,经北直街、人民大街、南直街、溪滩路,至松阴溪边,全长逾两公里。东西走向的街巷有中弄、横街、桥亭街、官塘路、猪行路等。街道路面中央多用长条青石板铺就,两边以鹅卵石镶嵌,石板路已被行人车马磨得光滑透亮,在雨中更显晶莹润泽。街道两侧多为土木结构的两层楼房,下层临街店面开设杂货、小吃、弹棉、蓑衣、杆秤、裁缝、画像、刻章、打铁、打镴(即做锡器)等商铺。一大早,店主将商铺的排门一块块拆卸下来,开店迎客,晚上打烊时再把排门井然有序地一块块装上去。这种排门是一种可装可卸的木制铺门。西屏每逢农历“一”“六”日为集日,又称行日。行日一到,三四米宽的街道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接踵,商铺门庭若市,叫卖声、还价声、吆喝声此起彼伏。 时光飞逝,带走了很多东西,却无法磨灭深刻于我脑海中的童年记忆。 1984年,我念小学四年级时,从老家玉岩转学到西屏,对县城的一切都感到新奇。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来县城后的第二天,母亲对我说:“到新学校读书,要先把自己整理得清清爽爽的。走,我带你上街理发去。”我们漫步在老街上,看到一家姐妹理发店的生意很好,顾客络绎不绝,相信店主的手艺定然不错,就走了进去。一问,店主是一对好姐妹,相互认识后很合得来,就在三年前合作开了这家姐妹理发店。看着姐妹俩忙碌的身影,幼小的我绝对没有想到,我会在这个理发店理发30余年,直到现在。 当初来西屏时,我们就住在老街官儒路上,离老城的闹市区很近。父亲忙于生意上的事儿,无暇顾及家务。母亲上街买东西时,都是带着我。这样热闹的街市在我的老家玉岩是难得一见的,有很多以前不认识的新奇玩意儿。 当时的人逢年过节,走亲访友,都要带上白糖、橘饼各一包作为礼品。礼品的包装很有讲究,店员先用薄纸分别包住白糖、橘饼,再用粗厚的草纸包出梯形状,裁一条红纸放在上面,然后用蒲草捆扎,手法娴熟麻利。我们家也会买这种礼品,却难得买来自己食用,看着眼馋得很呢。 当我经过那几家显得有些阴森恐怖的寿材店门口时,就会联想到乡下祠堂、灰寮里堆放的寿材,那是小孩儿最不愿意去的地方。我总是远远地躲避,胆怯地迅速走开。 早年县城的娱乐活动有限,除了逛街,就是看电影、看戏了。每当父母带我到位于南直街的老电影院(现非遗馆)看电影时,我总是特别兴奋。当时的电影题材没现在这么丰富,多为革命战争类型。每逢进场和散场,观众挤在狭窄的街道上,寸步难行。我们手拉着手,生怕走丢了。有时,爸爸干脆背着我奋力挤出拥挤的人群。我靠在他那宽阔的肩膀上,往往会甜甜地睡去。 20世纪80年代后期,位于新华路的新电影院建成并投入使用,刚开始老街的旧电影院还放电影,票价比新电影院便宜些。新电影院配备全新的影音设备,实现了双机放映,观众再也不用等待放映员中场更换盘片了。其座椅是木制折叠椅,而不是老电影院那种长条木椅,观影环境和效果均大为改善。两相比较,新电影院的吸引力当然更大,不久老电影院便被弃之不用了。 当时的家庭经济条件不允许我们外出上馆子吃饭。嘴馋了,想吃老街饮食店烧的肉丝面,我就会缠着母亲要钱。母亲往往会满足我的要求,给我拿来一个大瓷杯,并塞给我几毛钱。我飞奔到太平坊路上的益民饮食店,烧一大碗肉丝面,盛在杯子里带回来,全家人分着吃。那味道,至今记忆犹新! 在老街上经常能听到各种叫卖声,卖豆腐娘、米豆腐、金瓜糖(金瓜即南瓜,而金瓜糖并非南瓜糖,乃因其色金黄,极似南瓜瓤而得名)、冰棍、甜酒酿、麻花、杂货等。商贩吆喝叫卖时,往往把第一个字拖得很长,末尾还要加上语气助词“噢”,声音洪亮而动听,吸引有需要的人们循声而来。 孩子都是馋猫,总是对吃的东西很感兴趣,耳朵也对小吃游商的叫卖声特别敏感。卖金瓜糖的人一边大声叫卖,一边手拿切割金瓜糖的小铁刀和小铁锤,相互撞击发出叮叮叮的声音。孩子们一听到这声音,就会跑回家里拿来早已准备好的空牙膏壳(当时的牙膏壳都是锡管做的),换金瓜糖吃。金瓜糖挺脆的,把刀片放在其上,用小锤子轻轻敲打刀片,金瓜糖就会碎裂开来,成为一片片的糖块。大人小孩都叫商贩多敲点糖,商贩则口中念念有词:“好啰,再敲一点,再敲一点……”迫不及待地拿了一片放在口中——糖入口即化,特别黏牙,且很有嚼劲,味道好极啦! 那时的冰棍种类不是很多,只有水果味、赤豆等少数几种,也是令孩子们眼馋的零食。我们好奇的是:大热天的,还用被子捂着,冰棍怎么没融化啊?直到上了高年级,学习了相关物理知识,才懂得个中奥秘。
老城巨变
图五:2015年5月,西屏老城区。站在太平坊路新华书店楼顶俯瞰南城,老城区已被高楼大厦所包围。
图六:2011年3月,西屏横街。店门口待售的草鞋。仅仅相隔几年时间,如今就找不到卖草鞋的地方了。伴随着传统农耕文明的式微,与之相关的手艺逐渐没落或者消逝。
图七、图八:南直街改造前后对比。前者摄于2012年1月,冬雪飘扬,街道显得宁静平和、素淡清雅;后者摄于2015年3月,街道张灯结彩,流光溢彩,喜庆而热闹。
图九:2010年5月,西屏人民大街。传统灶台上使用的热水带。在烧饭的时候,运用灶膛里的热能顺便烧开水,既节能环保,又方便实用。随着煤气灶的普及和传统灶台的大减,现在很少有家庭使用这种热水带了。
20世纪90年代后,县城加快了城市化进程,多条街道先后拆迁新建或扩建,原来的几条老街一下子变了样,不再狭窄而局促,变得平直而宽阔。两旁竖立起高大的砖混建筑,底层是临街的商铺,有服装店、美发店、糕点店、电器店等,店门口的音箱大声地播放着动感的流行音乐和吸引人的商品广告词,后面则是排列整齐的小区住宅。老城区被扩建的太平坊路分割为南北两片,并逐渐被其他新建的街道和高大的建筑所蚕食、分割、包围,形成一个个“城中村”。闹市区逐渐转向通街大道上来,狭街小巷日渐冷清,原本熙熙攘攘的老街生活图景如过眼云烟般地消散了。 如今,那家姐妹理发店还在,但姐姐已于2006年“退休”,妹妹独自撑起店面。副食品商店的店员再也不用包装白糖、橘饼那样的简易礼品,取而代之的是品种繁多、包装精美的保健品和营养品。2003年实行殡葬改革后,丧葬用品店里令孩子们害怕的寿材很快就消失了。 随着电视、录像厅、录像带租赁、影碟厅、影碟租赁、家庭影院、网络影视的迅猛发展和相继流行,位于新华路的电影院于20世纪90年代末闲置,县城出现了10余年的电影院空白期,直至崭新的数字影院于2012年开业。2014年南直街的老电影院被改造成了非遗馆。2013年新华路的老电影院被拆除,所在地块用于建设公共广场。 至于老街的饮食店,不知道什么原因,再也烧不出当年令人垂涎欲滴的肉丝面了。游商货郎的叫卖吆喝声渐渐离我们远去,消散在记忆中。很多老街人搬进新居,现居住在老街的多为手艺人、老年人、乡下人和打工者。 在城市文明和工业化生产的冲击下,老街的一些传统行业已经或者正在走向消亡,新的行业不断涌现、消逝、更替。靠近闹市的老街店铺比较多,而远离闹市的店面则很难租出去。不少店铺和民宅年久失修,倾斜残破,已成危房。有的居民擅自维修和改建,破坏了建筑原有的风貌。商铺嫌传统的木排门开合不便,纷纷装上卷帘门,并进行装修和粉刷,搞得面目全非。古风犹存,繁华不再。老街早已不是我童年记忆中繁闹、古朴的市井模样,显得有些清冷凌乱、破败衰朽。 从2013年起,松阳正式启动明清街整治工程,先后对南直街、官塘路、人民大街南段、横街、桥亭街等进行沿街建筑立面整治、加固维修、管线改造、路面改造及各类公共服务设施整治,重新铺设了青石板路。2015年以来,随着松阳旅游业的发展,来老街观光旅游的人多起来了,一些店铺的生意有所好转。有百年历史的百仙面馆一改往年每逢集日才营业的惯例,如今每天顾客盈门。特色餐饮、小吃等店渐次多了起来。装裱、古玩等新店开张。春节期间,南直街上张灯结彩,非遗馆中的非遗展览、高腔演出、文艺表演吸引人们纷纷前往观看,老街重新焕发出生机,呈现出20年未见的繁闹景象。然而,这一切并不能改变城市文明的兴起、农耕文明的没落对老街传统手艺、生活样式、文化生态的影响和冲击。
影像留真
图十:2016年1月,西屏南直街。
从童年开始,我亲眼见证了老街30年来的发展变迁。参加工作以后,我仍时常到老街走走,跟老街的人们以及经营户聊聊天。我喜欢那里的氛围,没有陌生感,可以自由自在地溜达,无拘无束地谈天说地。 可惜的是,由于记录意识的缺乏,喜欢摄影的我一直未对身边的老街予以重点关注。现在能找到的最早的老街影像是我2001年12月拍摄的黑白照片,只有26张,还不到一个胶卷。当时拍摄了打铁、画像、白铁、弹棉等6户手艺人,以及街道上的场景。直到2007年,才开始有意识地拍摄,并慢慢找到了自己的拍摄思路和方向,即采访和拍摄相结合,人物和环境相结合。从2007年至今,共采访拍摄了130余户工作、生活在老街上的人,其中有100余户是老街上的传统手艺、小吃、行业的经营者,并积累了5万余字的文字资料。 如果没有文字的说明和阐述,纪实性影像的信息量是非常有限的,不利于其传播分享。我深知文字在纪实摄影专题中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在拍摄之初就有意识地进行文字资料的积累。但我对如何采访拍摄对象没有多少经验,当时也没想到要写成系列文章,汇编成书。虽然与老街人混熟了,可以不着边际地聊天,但具体到采访内容,却不知如何去深挖了,往往只是简单地了解他们的个人经历。发表或者展出专题作品是不需要对照片作出详尽的文字说明的,原来留下的文字资料足以应付;但这次编书就不同了,原有的文字过于简单,无法扩展成系列文章,不得不对大部分拍摄对象重新进行采访。 我喜欢将人物置于典型的工作、生活环境中,让人物与环境融为一体,互相映衬,通过细节的刻画来表现人物的精神风貌和生存状况。他们往往沉浸在自己的手艺活儿或者生活琐事中,并没有被摄影者所干扰,甚至没有意识到摄影者的存在。当然,这是建立在我与他们熟识、长期来往并相互信任的基础之上的。观众可以从画面中人物、环境的诸多细节中读出有关其家庭、商户的丰富信息,由此看出社会的发展变化。
百工兴衰
在拍摄记录老街变迁的过程中,我也见证了老街上的传统手艺和行业的兴衰。总体来看,老街传统行业的前景是不容乐观的。由于受到工业化、标准化生产和现代化、网络化商业的极大冲击,不少纯手工行业的经营每况愈下,举步维艰,改行的人越来越多,有的则做起了兼营生意,以维持生计。大部分传统行业后继无人,连学徒也招收不到,这一辈人之后,这些行业恐怕会很快消失。从2007年至今,传统行业的数量和规模不断缩小。据不完全统计,白铁店由4家减少为3家;杆秤店由3家减少为2家;钟表店、画像店均由2家减少为1家;打铁店和弹棉店的数量大减,目前都只有六七家;刻章店、棕板床店、修伞店、针灸诊所各只有1家还在经营;很多弹棉师傅都会编蓑衣,但没有市场需求,2009年之后就没人编蓑衣了,编蓑衣的手艺事实上已然消失。老街上最多的店是理发店,靠相对低廉的价格与大街上的同行竞争。与人们的生活紧密相连,生存空间较大的还有饮食店、草药铺、丧葬用品店、测字算命店等,其数量较多,且多年稳定。 每当听说老街某家店搬走了,店主不做或者改行了,店主过世且无人继承其手艺等消息,我心里总是有些失落。老街手艺的兴衰变迁,其背后的推动力是社会大环境的发展变化。放在整个社会发展进程中看,各种事物的此消彼长、更替演进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此说来,老街百工的演进和消亡是现代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市场总是无情的,对此我们是无可奈何的。然而,看着自小熟悉的老街快速变样,熟识的老手艺人一个个离开,心中总不是个滋味。 对于老街的人们来说,手艺、生意就是生活,故名营生。只不过,时光流逝到现在,手艺老了,生意少了,可生活还得继续。没有了往常的繁闹,老街的生活多了一份宁静平和、古朴清冷。
展望希冀
多年来,我一直在为老街民间手艺和传统文化的宣传、保护、传承鼓与呼。发挥一技之长,通过专题摄影、调查研究,为传统文化建设尽绵薄之力。本人关于老街的图文专题先后在多家报刊发表,表现老街传统手艺和行业的专题《百工》于2011年初随“土地·岁月·人民”丽水摄影家作品联展赴美国三个城市巡展,并于当年11月在丽水国际摄影文化节上亮相。主要拍摄于县城老街,表现传统居室摆设与装饰的专题《人家物语》荣获2012年第二届“徐肖冰杯”全国摄影大展优秀作品奖。2012年完成的调研文章《科学规划,稳步推进,加大对松阳县城老城区的保护力度》发表于《新松阳》报,并参加了“田园松阳”论坛交流。作为策展人之一,2016年参与策划了“记忆”松阳老街影像展,展出36位县内外摄影师的300余件有关松阳老街的影像作品,分17个系列专题展示。2017年,我将百余幅松阳县城老街的照片捐赠给松阳县档案馆,这些照片多数是关于老街的传统手艺和手艺人的。 可喜的是,在松阳县档案局的大力支持下,我得以编写这本《老街上的能工巧匠》。入编本书的“能工巧匠”多数为传统手艺人,即以手工与简单的工具相配合,制作、修理各式各样的器物、艺术品和装饰品的工匠,部分为传统小吃以及五金等零售行业的经营户。我从近10年来采访拍摄的百余家县城老街的传统手艺、小吃和行业中,选择有代表性的40家,以图文结合的形式予以介绍,共涉及30种手艺。除了丧葬用品店、测字算命店等少数店铺未列入外,基本涵盖了老街上的各种传统手艺和行业。其中印染、打铜这两个已消失几十年的传统手艺采取手艺人追忆的方式予以介绍。另外,经营白铁业的阙家,经营印染、雨伞和五金业的董家均为两家店合并介绍,故图文单元为38个。这为县城的老手艺保留下了一份较为全面的影像档案。 需要注意的是,本书不是纯粹介绍传统行业的产品和工艺的,虽然也会牵涉这方面的内容(比如传统手艺的材料、工具、工序、成品及其功用等)。编写本书的目的主要是通过对传统手艺的发展历程、市场行情、行业现状、面临的困境等进行全方位的解读和分析,为传统手艺的扶持、保护、传承和弘扬提供丰富的文献资料。在关于老街手艺的娓娓叙述中,融入了我的所见所闻所感,包含了对个人情感、身份和文化源头的追寻与探究。从各种手艺的兴衰变化中,我们看到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我县社会经济的大发展、大变迁。 我希望,此书的出版能引起更多的人关注传统手艺的保护和传承问题,并能给党委、政府的进一步决策提供参考资料。我更希望,老街的这些老手艺会一直延续、流传下去,而不仅仅成为人们脑海中的回忆和图片文章中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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